新闻系17级小芦同学来信：网上有这样一种流行的说法：“当喜悦，兴奋，伤悲，落寞，愤怒，绝望，低沉，平静，无助，失望，满足，激动，疼痛，舒适，欣慰，温暖，寒冷，恐惧，沮丧，苦逼，忧郁，尴尬，困惑，疲劳，热情，冷漠，消极，厌世，思念，支持，抵触……这些情绪都可以用一个‘操’字来表达的时候，我干嘛要说那么多？”由此可见脏话对汉语是具有一定的腐蚀作用，但是汉语的脏话系统本身也是十分庞大的，含蓄内敛的中国人在对他人进行言语侮辱方面的创造也数不胜数。由此，我有一个问题：脏话究竟腐蚀了语言，还是丰富了语言呢？ 小芦同学引用的网上的这段话，我的第一解读是中文之妙。而小芦同学是从脏话的视角去看的。我们就再说说脏话。脏话可以表达丰富的涵义，这是一回事；汉语有丰富的词汇来表达丰富的涵义，这是另一回事。在你想表达喜悦的心情的时候，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能说“操”的。因为“操”出现的语境是极其有限的。脏话本身是语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，网上的这段话说明了“操”的强大的表达功能。但这与“腐蚀”汉语毫无关系，它是在为汉语增光添彩啊。我问小芦同学：“腐蚀”的逻辑你怎么建立起来的？是因为“脏”字吗？ 同学们曾经告诉我：脏话只要亲密度够了都会说。这说明，脏话虽然不够文明，不适合在较为公开的场合说，但脏话的表意功能极强，所以才“亲密度够了都会说”。不要以为只有男生是这样。数学系一位男生说：“我的几个高中女生损友，日常交流粗口不知道比我多多少。”也就是说，脏话在不需要顾忌文明礼貌的场合，它的负面意义消失了，表达功能充分显示了出来。大家愿意说，而且说得很自然，很爽，这就是脏话存在的“合法性”。 我们公众号，多次讨论过脏话问题。例如《本科同学对脏话的新思考》（2020.4.21），《没有纯净与否，只有痛快淋漓》（2020.5.26）。我在这些文章中提出，脏话具有发泄功能、攻击功能、联结功能、表达功能。我还说：严格地说，语言没有脏和干净、好和坏之分。每一种语言表达都是适应题旨情境的。在什么场合、角色关系中说什么话，弄错了就会被鄙视。没有不好的语言，只有不适合特定语境的语言。类似“傻叉”这样的委婉表达，都只是为适应某些语境而做的改变。一些不雅的词语，可以在网络语言、寝室语言中通行无阻，但不适合出现在一些正式场合。适合不适合，不是个人或某些人的判断，而是集体心理的认可。一位朋友来信问：“有些人痛快淋漓之后，一定是对另外一些人的伤害。能对人造成伤害的语言不能和平和的语言同等对待吧？” 脏话在理论上是被“一棒子打死”的，几乎没有人全面思考它在语言现实中的功能。但自从有了互联网，网上的话越来越脏，让老一辈人看不懂也看不惯，但年轻人却无所谓，甚至乐此不疲。我在互联网产生不久开始上语言与文化课，很早就关注网络语言。我常常想，年轻人的语言，是年轻人的思维方式，也是现代汉语的前进方向。脏话现象从表面上看脏，从内里看是一种新的思维方式。它不是几个词语的问题，而是渗透在语言结构的各方面，是这一代年轻人系统地反传统反一本正经的问题。从这个角度看脏话，问题会变得比较纯粹和轻松。 在现实语言中，脏话也的确有非常有效的表达功能。这位朋友反感的脏话，其实是我说的弄错了语境、会受到大多数人鄙视的脏话。这几乎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。因为这样的脏话，很难实现表达功效。而日常生活中大量的所谓脏话，是语气化了的，是不可替代的。另外，脏话是脏的，这几乎就是一种“政治正确”。在这样的“政治正确”下，对语言本质的认识不可能不断发展不断深入。语言学，尤其是文化语言学，要深入认识不断发展的语言的本质，就须超越各种“政治正确”（Political correctness，又译为“识时务”“合适宜”），真正亲近自然语言，让我们的语言理论像我们的语言一样，真正走进生活，走进我们的体验和感悟，生动活泼起来。 英语系18级的小管同学告诉我：一本书曾在特色书店里吸引了我的眼球，书名是《骂脏话对你有好处》（Swearing Is Good for You）。作者所阐释的中心思想，就是脏话可以提供一些实际的生理和社会效益。相对于脏话给人的冲击力，它们还有实用性和弹性，具备威胁侵略行为或引起哄笑。在同龄人中，亵渎性的玩笑通常是信任的表现，是一种表现出与群体团结的方式。批评者可能会说这种语言透露着粗野的思维及有限的词汇量，但骂脏话经常是一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手段，因为一口流利的粗俗语通常与言语流畅性有关。小管同学自己的体验也说明了这一点：与朋友嬉笑打骂，说“傻瓜，你懂什么”就不如“傻逼，你懂个屁”更合适。